登船也要按次序,辛兴宗及其亲兵先上,嫡系部将及亲兵再上,接下来再是东京禁军、京畿道禁军、京畿道厢军、京西南路厢军。

  为数众多的京西南路乡兵和民夫,则被辛兴宗扔在营寨里。

  因为人数太多了,水军又损失惨重,现有战船一次性装不完。

  先前的情况把辛兴宗吓得不轻,他一度以为何灌全军覆没,甚至被逼得打算强攻敌堡。何灌突然带着残余战船回来,辛兴宗仿佛从地狱回到人间,不惜抛弃部队和粮草也要赶紧溜走。

  他真怕活活饿死在这里!

  何灌却心有不忍,又知道没法劝谏,于是说道:“不如我代为坚守营寨,辛都统去募集更多战船,好生操练一番再杀回来。以营寨内剩余的军队和粮草,吃两个月是绰绰有余的。”

  “一群乡兵和民夫而已,老将军管他们作甚?”辛兴宗觉得何灌脑子有病。

  何灌说道:“若是舍弃这些乡兵金州恐怕难以攻取。”

  “你想留就留下吧。”辛兴宗懒得再说什么。

  于是乎,辛兴宗的部队连夜登船逃跑,何灌却带着儿子主动下船。

  刚开始还比较有秩序,等辛兴宗的亲兵全部上船后,剩余部队就互相争抢推搡起来。在没有敌人干扰的情况下,登船跑路都能陷入混乱,把友军推到江里的事情时有发生。

  “咚咚咚咚!”

  更上游的江面上,猛地传来战鼓声,无数火光倒影着江水熠熠生辉。

  “快点上船!”辛兴宗大惊失色。

  士兵们争得更厉害,登船速度反而严重下降,不时传来士兵落水的声音。

  眼见义军战船越来越近,辛兴宗大喊:“快走!”

  根本不用他下令,水军已经开始跑路。

  他们哪管步军有没有悉数登船?军官指挥着水兵飞快起锚,大量船工用长杆推着战船离岸,然后用尽全力划桨遁逃。

  落水声此起彼伏,步军连带踏板一起掉进江中。

  何灌对亲兵说:“吹号聚兵,全部回营!”

  军号声立即响起,没来得及上船的步军,一下子有了主心骨,跟随何灌朝营寨方向狂奔。

  与此同时,张广道也带着军队,以最快速度朝官兵营寨赶去。

  若非有何灌主持局面,剩余官兵全得崩溃。

  何灌还未带兵回到营寨,张广道已经被哨兵发现。敲锣示警声响起,江边又传来嘈杂声,留守营寨的官兵乱做一团,根本就猜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。

  “不能回营了,继续吹号,往东边的山里走!”何灌对儿子说。

  军号声反复响起,无数迷茫混乱的官兵,已经完全失去建制,只知道朝着号声的方向逃跑。

  “啊!”

  张广道那边也遇到麻烦,接连有不少义军,踩到铁蒺藜或陷坑,稀里糊涂伤亡近百。

  大部分都是腿脚受伤,死者倒不多。

  义军立即慢下来,借着火把的亮光,小心翼翼捡起铁蒺藜,这玩意儿一捡就是一串。又用长枪捅前方的地面,排查被隐藏起来的陷坑。

  等张广道带兵占领官军营寨,里面的敌人早就跑光了。

  眼见各部试图追击,张广道喊道:“鸣金收兵,谨守营寨!”

  何灌带着那些没来得及上船的部队,一直奔逃四五里,终于发现一处山谷。

  他停在谷口没有进去,只是继续原地吹号。

  这些半崩溃状态的官兵,此刻已经跑得气喘吁吁。还有力气的继续逃跑,多数都瘫坐在谷口,渐渐汇聚在何灌周围。

  何灌让儿子去山谷里吹号,又派亲兵殴打叫喊的士卒。待部队稍微安静些,他再来回走动,沿途呼喝:“都头以上军官,全部过来听令!”

  陆陆续续的,一些军官站起来。

  何灌吩咐道:“各自带队去山谷两侧埋伏。”

  军官们无法执行军令,因为部队完全混乱,他们已经分不出哪些是自己的兵。

  何灌怒道:“那就临时选兵设伏!”

  这些溃兵只知道跟着何灌跑,溃了又没完全溃,此时傻站在谷口不知道该干嘛。

  “你你伱,还有你,你们这些都跟俺走!”

  军官们胡乱挑选士兵,带进山谷两侧埋伏。

  这种失去建制的埋伏,随时可能崩溃。号令也不起作用了,真遇到敌人,只能一窝蜂往下冲,或者一窝蜂逃散。

  何蓟奉命去山谷更深处吹号,渐渐有营寨里的官兵逃来,听着军号狂奔到何蓟身边,然后累得一屁股坐下休息。

  何蓟让人继续吹号,同时挑出溃兵当中的军官,准备拿起武器跟追来的义军作战。

  然而,很多溃兵根本没有武器,甚至没有把铠甲穿在身上,只能临时去寻些木棍石头之类。

  真打起来,估计一触即溃。

  之所以到现在还未四散而逃,一是军号没有停息,犹如暴风雨中的灯塔;二是人生地不熟,四处环境太过险恶,逃也不知往哪里逃只能追寻着军号声奔跑。

  何灌、何蓟父子俩,带着一群溃兵三面设伏,苦等到天明也没等来敌人。

  当太阳从东方升起,光明重回人间,溃兵们终于彻底冷静下来。

  恢复理智,越想越怕,他们已经没了退路,甚至失去营寨和粮食。

  何灌派出些士兵出去打探消息,然后勒令所有士兵,以籍贯为单位分开聚集。

  先分路,再分州,再分县,再分乡。

  有军官的继续带兵,没军官的就推举同乡。有的乡县兵少那就几个县编为一队。

  总算稍微恢复些组织度,至少可以清点人数了。

  昨晚,一些部队跟随辛兴宗登船跑路,一些部队逃散在群山之中,一些倒霉蛋落进汉江淹死,竟然还有一万六千多人被何灌收拢。

  只不过,里面包括大量民夫,即便是士兵也缺少兵甲。

  何灌气得很想把辛兴宗弄死,好端端的几万大军,被那家伙贪生怕死搞成这样。

  其实辛兴宗已经算可以了,伐辽时刘延庆才猛呢。

  刘延庆当时拥有十万西军,根本没有见到敌人,只看到远处有火光,便下令烧毁辎重撤离。黑暗之中,恐慌情绪蔓延,不但把自家粮草烧掉,还崩溃逃跑互相踩踏,溃兵尸体绵延百余里。

  而从始至终,一个敌人都没出现……

  辛兴宗至少见到义军才跑,已经算是上勇之将。

  “大人,缺少兵甲,又没有粮食,全军士气消沉,根本没法作战。”何蓟忧虑道。

  何灌本来计划带兵强攻,把官军的营寨夺回来,但他看向周围的士卒,立即打消这个离谱想法。

  大家都饿了,派兵四处采集野菜、草根、树叶、浆果,身边连口锅都没有,只能囫囵塞进嘴里咽下去。

  中午时分,何灌宣布撤军,试图穿越半个神农架徒步前往郧乡。

  军令下达,来自郧乡、武当两县的乡兵首先炸锅,他们打死也不肯这样走回去。

  一个武当籍军官,跑到何灌身边说:“将军,你是外地人,不晓得山里有多凶险。咱们连粮食都没有,若是徒步回去,一个不剩全都得死。”

  郧乡、武当两县的将士,纷纷前来劝谏,很快谷城县乡兵也开始吵嚷。

  众口一词,不能走回去!

  何灌仔细询问情况,才知道自己是异想天开。

  他真以为可以走回去,所以才主动下船带兵,早知如此他也坐船跑路了。

  襄、邓、唐、随四州的乡兵,听了均州乡兵的言语,也都意识到自己九死一生。于是他们撺掇着投降,并且宣扬朱相公的仁义之名。

  一个襄阳军官说:“去年就有很多流民,成群结队去汉中,听说去了那里就能过好日子。”

  “我也听说朱相公仁义,那里不收苛捐杂税。”一个均州军官附和。

  京畿路的士卒,甚至是东京士卒,也有少部分没来得及上船。

  一个东京军官说:“俺家还在烧探花煤,朱探花名声极好的,投降了肯定能活命。”

  被放归的水军俘虏军官也说:“义军不杀俘,上次我就被放回去了。”

  还想杀回营寨,跟贼寇同归于尽的何灌,面对这些求活心切的军官,此刻已经说不出来半句话。

  他昨晚脑子被驴踢了,才会主动下船!

  宋徽宗或许对不起天下人,但肯定对得起他何灌。

  他武进士出身,最初只是一个普通军官,是宋徽宗亲自下令提拔的。

  何灌这半辈子就一个念头:忠君报国!

  可他忠君报国,不能强迫将士也这样做啊,分分钟兵变把他给弄死。

  何蓟却没有父亲的人生经历,低声说道:“大人,降了吧。撤军是十死无生,作战又无法指挥部队,除了投降再无别的出路。”

  何灌扭头看向诸多军官,那些军官也看着他,等待他下达投降的命令。

  何灌依旧难以做出抉择。

  下午时分,陆陆续续有士兵逃跑,逃往营寨的方向投降去了。

  何灌借口要去解手,钻进林子里寻了一颗树,拔刀在树干刻下几个大字。他解下腰带打结做了个绳套,又搬来石头垫脚,脑袋钻进绳套里。

  何蓟久等父亲不回,只能去林子里寻找。

  一具尸体吊在树上,随着山风来回摇晃,树干上的刻字却是:已报君恩,吾儿可降。

  “大人……爹!”

  何蓟慌忙把父亲取下来,发现已经咽气,抱着尸体嚎啕大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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