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学生们,不到傍晚就走了,要赶在天黑之前回南郊校区。

  陈渊却留下来,向朱国祥请教学问。

  闵子顺坐在凉亭里,看着园中景色,不禁感慨:“成功兄,你这宅子真舒适啊!”

  朱铭说道:“闵家的宅邸,不比这里小。”

  “洋州与东京的宅邸,那能一样吗?”闵子顺羡慕无比。

  朱铭笑了笑:“隽才兄如何?在工作案上手了没?”

  “已经上手了,但账目一团乱麻。”白崇彦摇头叹息。

  他上班的地方,叫工部工作案,主管舟车、器械、钱货等百工制作。

  一把手是位工部员外郎,白崇彦专管财务审计,他这样的审计员有好几个。

  朱铭问道:“贪污很严重?”

  白崇彦说:“已经不能叫贪蠹,而是一群强盗。就没一笔账能对上的,账簿该怎么做,全听上官吩咐。地方报上来的账目,也经不起推敲,反正每天稀里糊涂报账。”

  闵子顺道:“你这样就只能糊弄了,跟着众人随波逐流吧。”

  白崇彦沉默无语,他寒窗苦读十余年,一朝金榜题名,自是满腔抱负。

  可真正当官之后,却发现自己啥都不能干,只能每日在工部混日子。

  落差太大,白崇彦的情绪有些消沉。

  而且,别看工部有无数钱财经手,像白崇彦这种小官,却连半文钱都捞不着。

  朱铭问道:“官家营建宫室,到底花费多少钱?”

  白崇彦摇头说:“不晓得。俺手里的账簿,只有关于各种营造器械的,自己做的账自己都看不懂。但有一点很清楚,明年还会大兴土木。”

  几人正说着,郑胖子忽然跑来:“今晚去樊楼如何?俺对樊楼久仰大名,一直都没去过。”

  闵子顺道:“去了也只能在大堂吃酒,二三楼太贵,俺可没恁多钱。”

  樊楼更像一家综合经营的夜总会。

  一楼属于普通消费,吃吃喝喝而已。

  二三楼全是包间,附带各种娱乐项目,小官小商根本没胆上去。

  郑泓好奇道:“在一楼吃顿饭,要用多少钱?”

  “十贯以上。”朱铭说。

  “怎恁贵?”郑泓颇为惊讶。

  朱铭笑着解释:“不拘几个客人,只要你坐下,便给一副注碗(温酒器)、两副盘盏、五个果菜碟、三只水菜碗。”

  一句话,樊楼有最低消费,独自喝酒吃饭都得十贯以上。

  白崇彦道:“俺听工作案的同僚说,二楼以上,皆用银器。饭碗、菜盘、酒杯,全是银做的。每隔几日,就要请来名妓,不但能够喝酒,还可吟词唱曲。有两位小唱最出名,一个叫李师师,一个叫崔念奴。”

  “这两个女子,俺也听过,并称东京双艳。”闵子顺兴致勃勃道。

  白崇彦无比向往道:“听说她们一展歌喉,能落鸟停蝶,可惜无缘见到。”

  闵子顺说:“等俺做了大官,定要去拜会一番。”

  明明是两个新科进士,却如同那吊丝一般,幻想着顶级夜总会和名妓风情,完全没有财力去亲身体验。

  一楼他们消费得起,十贯起步而已。

  二楼就望之兴叹了,即便带着百贯钱,也稀里糊涂就用完。

  至于三楼,完全无法想象。

  而李师师,应该有两个同名同姓的(都是艺名)。一个活跃于宋哲宗时期,一个活跃于宋徽宗时期,两者相差至少三十岁以上,有大量文人诗词和笔记可以佐证。

  跟周邦彦交往密切的,是第一个李师师。

  跟宋徽宗传出绯闻的,是第二个李师师。

  像白崇彦这种小官,连见李师师的资格都没有。

  李师师成名之后,非达官贵人不见。

  两宋之交,有个藏书家名叫张邦基。此人贼拉有钱,一天到晚四处旅游,来到东京之后,兴冲冲想拜访李师师,却门槛都没法踏进去。多年以后,他还在《墨庄漫录》中吐槽,说李师师“门第尤峻”,架子比崔念奴大得多。

  郑胖子坐在旁边,听得心潮澎湃,问道:“俺花三百贯,能请李师师、崔念奴唱一曲不?”

  “或许可以。”闵子顺说。

  此时的李师师,名气还没达到最顶峰,三百贯一曲是有机会的。不但能听曲,估计还能一起喝酒。

  朱铭笑问:“伱钱带够了?”

  郑胖子瞬间沮丧:“三百贯倒是有,但只拿来听曲就算了。”

  “走吧,好歹来东京一趟,没钱请你看李师师,请你去逛逛瓦子还是可以的。”朱铭不是啥圣人,正经了那么久,也想去娱乐一下。

  众人结伴出门,没去外城的低级瓦子,而是直奔内城的高级瓦舍。

  在潘楼街、西鸡儿巷、东鸡儿巷,那附近到处都是瓦舍。西边挨着皇宫,北边挨着樊楼,南边挨着潘楼,属于东京城的黄金地段。

  朱铭他们选的桑家瓦子,紧挨着潘楼。

  这里外面是瓦市,有各种小摊小贩,甚至还有摆摊算卦的。

  里面则是勾栏,需要买票入内。

  花钱买了些酒食,几人便坐下听曲。

  他们的运气很好,今天由徐婆昔小唱,是仅次于李师师的小唱歌手。她并不私下接客,只来往于各处勾栏,受雇参加公开表演。

  小唱,可以理解为古代流行歌曲,每个朝代的定义都不一样。

  宋代小唱,包含曲破、引歌、近拍,也可以是各种词牌,以唱慢曲和小令为主。

  “晚秋天,一霎微雨洒庭轩。槛菊萧疏,井梧零乱,惹残烟……”

  并没有丝竹伴奏,徐婆昔只用木板打节拍,一上来便是柳永的《戚氏·晚秋天》。

  这是柳永自创的新调,为北宋长调慢词之最。

  朱铭已经闭上双眼,全无乐器的清唱,只凭歌喉就让人陶醉。

  郑胖子之前只逛了外城瓦子,听的都是市井俚曲,如今再听这高雅小唱,顿时拍手喝彩:“好,不愧是东京小唱名角!”

  附近的听众,纷纷侧目怒视,埋怨郑泓破坏气氛。

  郑胖子立即闭嘴,喝酒掩饰尴尬。

  “帝里风光好,当年少日,暮宴朝欢。况有狂朋怪侣,遇当歌对酒竞留连。别来迅景如梭,旧游似梦,烟水程何限……”

  唱到此处,已有上了年纪的听众,回忆起年轻时进京,与好友对酒高歌的情景。

  那个时候多好啊,东京物价没这么贵,皇帝也是贤明君主。

  而今,自己暮气沉沉,昔日朋友各奔东西,有些甚至已化作黄土。

  一首长调唱完,竟将数位老者唱得掉泪。

  有位老先生抹干眼泪,当即唤来小厮,给歌手打赏几枚银钱。

  徐婆昔右手握着木板,在左手心轻轻拍打,微笑道:“刚才这首慢词,着实悲戚得很,下一首换个豪放苍凉的小令,便是那朱探花的《临江仙》。”

  “滚滚长江东逝水,浪花淘尽英雄……”

  郑胖子不敢再大声说话,凑到朱铭耳边低语:“巧得很,是你的词。”

  《临江仙》属于双调小令,但北宋还没有双调的说法,只以小令、中调、长调而论。

  像《青玉案·元夕》,便是一首中调。

  不精通音律,也可以搞创作,典型代表就是苏轼。

  而且,苏轼明明不精于音律,偏偏还喜欢搞词调创新,在北宋就已经争议颇大。喜欢的人不少,讨厌的人也多。宋徽宗、李清照这种音律行家,就不怎爱听苏轼的词,因为唱起来总感觉不协调。

  “啪啪啪啪!”

  小令很快唱完,朱铭跟着众人一起鼓掌。

  《东京梦华录》的作者孟钺,此刻也在用力鼓掌。他随父定居东京已十二年,如今才二十岁出头,家住金梁桥西边,跟蔡京的宅邸只隔了两条街。

  徐婆昔忽的拿起琵琶,开始弹唱更为欢快的曲破。

  曲破在唐朝属于大型歌舞表演,宋代的小唱歌手,只摘取其中菁华部分进行演唱。

  勾栏中的气氛,也随之而畅快起来。

  嗯,在朱铭的理解当中,这些全是宋代流行歌曲。前两首是抒情慢歌,这一首则是欢乐快歌。

  这家勾栏挺素的,甚至有几个女观众。

  不但素,还颇为高雅,有一定的欣赏门槛。

  普通百姓,更喜欢外城区的勾栏,那里唱的全是些俚曲。

  曲破唱完,徐婆昔又开始唱引歌。

  引歌为乐府曲调,主要以琴音伴奏。唐代大曲,首段是“序”,第二段便是“引”。

  最出名的引歌,当属《李凭箜篌引》无疑。

  朱铭完全不懂音律,甚至听不出是什么拍子,只是觉得好听而已。这首歌的节奏比小令更慢,又比中调更快一些,比较符合朱铭的听歌习惯。

  一直听到子时,中间还有几位歌手来串场。

  估摸着已经很晚,明天还要早起上班,朱铭和小伙伴们起身离开。

  走在大街上,都晚上十二点了,东京城里依旧灯火辉煌。

  想想此时的欧洲,完全没有夜生活可言,这大宋属实是人类灯塔。

  闵子顺非常兴奋:“东京的小唱名角,果然不是洋州可比的。”

  白崇彦也说:“难怪权贵之家,都喜欢养歌姬。俺若有钱了,也养歌姬在家中,日日都能听到如此音乐。”

  郑胖子却说:“还是不如杂剧好看。”

  唉,一帮小地方的土包子,终于见识了京城的高档娱乐。

  朱铭漫步在东京深夜的街道上,看着周边的灯火,听着隐约的歌声,冷风一吹,恍如隔世。

  似乎在梦中,猝然被惊醒。

  潘楼的酒招子,还在迎风摇曳,无声诉说着世间繁华,好似距离那金戈铁马无比遥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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