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个多月前,便有官差拿着金花帖子抵达洋州。

  准确来说,那两个东京官差,其实负责整个利州路,只不过进士全在洋州而已。

  根据地址远近,他们先到闵家。

  闵子顺的父母,得知消息欣喜若狂,一边让人开启大门,一边派人四处传讯。

  闵家的族老们全来了,闵文蔚也从书院下山。

  王家、李家、郑家,纷纷前来道贺。

 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起,几个奴仆拎起大锤,把闵子顺家的门楣砸烂——已经分家了,这一支还是首次中进士,必须趁此机会升级门庭。

  两个官差坐在旁边,优哉游哉喝茶等待。

  等族老和宾客都到齐了,终于把官差引入大门。

  里头已摆好香案,官差拿出金花帖,宣布闵子顺的名次。

  随即,闵家人把金花帖放于香案供着,全体对着金花帖行跪拜之礼。

  此时此刻,落榜士子们还没归乡,他们要一路等官船官车。报喜的官差,却是全程加急,抢在落榜士子之前赶到。

  校长闵文蔚问道:“敢问两位贵差,利州路中了几个?”

  官差笑着说:“中了三个,全是洋州的。”

  闵文蔚听了更是欢喜,问道:“除了俺家侄儿,还有哪两位中进士?”

  官差说道:“一个叫朱铭,一个叫白崇彦。”

  闵文蔚捋着胡子,往自己脸上贴金:“都是俺的学生啊,平时学习极为刻苦。”

  朱铭在洋州书院住过,所以也算那里的学生……闵文蔚是这样理解的。

  官差奉承道:“能教出三位进士,老先生肯定是大儒。”

  “哈哈,大儒不敢妄言,只是对教学略有心得。”闵文蔚笑得合不拢嘴。

  闵家给报喜官差的谢礼极重,两个官差,每人一只金铤,每只金铤大约价值150贯。

  官差们把金子收好,高兴得开怀大笑。

  去江东、江西、福建、淮南、成都报信的同行,那才叫领到了美差。那里的进士数量很多,而且大部分家里都极有钱。

  他们两个跑一趟洋州,只给三位进士家里发金花帖,能收到的礼金实在太少。

  杨知州已经升迁了,继任者是贺知州。

  贺知州带着李通判,还有一干参军、曹掾,齐刷刷来到闵家道贺。

  顺便打听京城的情况。

  官差透露道:“朱郎君中的是探花郎,被官家钦点为太学正,在东京的名气可大得很。”

  李通判有些不相信:“犬子真个没中?”

  官差说道:“整个利州路,就中了三人。”

  “唉!”李通判一声叹息。

  郑胖子也陪着祖父、父亲来道喜,他兴奋道:“朱大郎是探花!”

  郑岚啧啧惊叹:“果真一飞冲天。”

  郑胖子笑道:“俺就说大郎厉害得很,定能做相公的。”

  郑岚嘀咕道:“做了相公,怕是看不上俺家幼娘。当初就该拉下脸皮,多说些好话,多承诺妆奁,把婚约先定下。唉,哪能料到他一次就考中了?”

  郑胖子的纨绔大哥郑沅,忽地冒出一句:“小妹做不得正妻,嫁过去做妾室也可。把小妹径直送到东京,往朱大郎宅子里一放,难道他还能把小妹退回来?”

  如此馊主意,却没惹来训斥。

  郑岚居然在认真思考可行性,忖度道:“洋州出个进士不容易,朱大郎也还未娶妻,把幼娘送去东京做妾,地位不比正妻低多少。若能早早诞下一儿半女,那就更受宠爱了。”

  郑胖子的父亲也说:“朱大郎中得探花,前途不可限量,假以时日,必为朝中大相公。”

  郑岚越想越觉得可行,这近百年来,郑家那些女婿,官位最高的也才做到知州级别。

  而朱铭探花郎出身,只要不犯错误,过他个一二十年,至少也是转运使打底,说不定还能做到朝官!

  闵家这里杀猪宰羊,傍晚宴请宾客,两位报喜官差也被留下宴饮。

  时间还早,郑胖子跑回家中,对妹子说:“幼娘,大郎中第了,还是探花郎!”

  “真的?”郑元仪先是一喜,随即又有些哀伤,觉得自己已经配不上。

  众人都觉得朱铭能中进士,但肯定要考好几次,二十五岁以前能中榜就算厉害的。

  却没成想,一次便考中了。

  郑元仪挤出笑容说:“朱家哥哥是天上的凤凰,俺这乡下商贾之女,便如那芒草里的山鸡。山鸡哪能配凤凰?他定能找到更好的。说不准榜下捉婿,已娶了朝中大相公家的女娘。”

  郑胖子低声说:“翁翁和父亲,打算把你送去东京,给朱大郎做妾室。”

  听了这话,郑元仪都不知该高兴还是悲伤。

  哪有女子甘愿做妾的?

  可朱大哥是探花郎,她只是地方商贾之女,身份实在太悬殊了,想嫁那良人也只能做妾。

  郑元仪坐在秋千上发呆,时而懊恼,时而羞涩,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。

  ……

  却说闵家设宴庆贺,足足折腾了好几天。

  两个报喜官差享受一番,又马不停蹄继续赶路。

  老白员外已经提前收到消息,激动得整晚睡不着。他早早备下金叶子,比闵家要寒酸一些,每片金叶子只价值七八十贯。

  接着又大摆流水席,请上下白村的村民免费吃喝。

  再向全县士绅发出邀请,挑个吉日重新设宴庆贺。

  虽然喜钱没拿到那么多,但报喜官差们也不生气。毕竟闵家是州城望族,白家只是乡下土财主。

  在上白村逗留一日,他们终于坐船前往大明村,老白员外还派了儿子做向导。

  大明村的人口,已暴增至1500余,比刚打下来时直接翻倍。

  其中有一百多人,受不了繁重的税役,完全是主动来投靠的。

  小河汇入汉江的地方,已经建好简易码头。

  工程量不大不小,先把江边地皮平整出来,在水中砸下木头柱子,支起几块用于靠船的长木板。

  朱国祥也不再住山上,带着村委班子集体搬到江边,山寨里只留了藤甲藤牌作坊。

  白崇文指着岸边的一排茅草屋:“那便是朱探花家。”

  两位报喜官差,瞬间心头一凉。

  住茅草屋的人家,能给得起几个喜钱?

  主要是大明村正在大搞基建,而且人口增速太快,抽不出更多人力物力建大屋。

  朱国祥的新宅子,还有刚落成的村学,全都是临时搭建的茅草屋。

  今年不但修了简易码头,且新挖了一口堰塘,还在开凿废茶山通往码头这边的灌渠。

  也不能叫废茶山,因为已经清理出来。

  大部分老茶树,继续采摘制茶。

  也有一些老茶树,被砍了重新种下茶树苗。

  一轮一轮替换,老茶树全都要换成新茶树,这样才能保证产量和质量。

  官差们靠船登岸,却见最近一排茅屋,挂着“大明村客店”的招牌。

  一个官差笑道:“这是俺见过最简陋的客店,居然还真有人住下?”

  白崇文介绍说:“来往于汉水的客商,如果天色已晚,会选择在此落脚歇息。江边停着的那几艘,便是前往洋州的商船。”

  白崇文望着绵延向东的大量茅草屋,不禁佩服朱国祥的经营能力。

  他每次来大明村,都会发现新变化。

  上一次过来,东边还全是荒草树木,如今却多出几十处茅屋。茅屋附近的荒地,也都已开垦出来,虽然暂时只能种豆养地,但三五年后必定变成良田。

  白崇文对此难以理解。

  赚钱收粮不该都存起来吗?

  朱国祥却疯狂吸纳人口、开垦荒地,而且是自己倒贴钱在建设,还实打实的把很多土地分给村民。

  如此折腾,朱国祥根本别想存钱,也别想存下多少粮食,甚至还会把卖茶赚的钱砸进去。

  换成自己,绝不可能这么做。

  白大郎觉得,应该储存足够多的钱粮,然后寻块好地皮建大宅,田土也要尽量掌握在自己手里。

  有粮有钱有地,还有豪宅大屋,这些都能传给子孙,世世代代做地主老爷。

  对了,还应该多蓄奴仆,否则如何彰显身份?

  朱国祥也算是本县的名人,家中却只有两个浆洗洒扫的仆人,就连严大婆都还在亲自干些杂活。

  “大婆,皇差来了!”白崇文喊道。

  严大婆和沈有容很快出来,沈有容挺着大肚子,再过两三个月就该生产了。

  严大婆问:“又是来征辟的?”

  一个官差上前说道:“老夫人,俺们是来报喜的,令孙考中了探花郎!”

  “探……探花郎?”

  严大婆愣在当场,身体轻微发抖,已然说不出话来。

  沈有容也无比激动,却还能保持冷静:“相公在村学授课,俺去给他传消息。”

  白崇文连忙说:“婶婶快坐下,俺去便成了。”

  以前他都喊嫂嫂,现在跟着朱铭论辈分,沈有容已经变成了婶婶。

  严大婆也回过神来,自去屋里拿上等茶叶,又让烧火婆子赶紧烧水泡茶。

  官差跟着白崇文去附近村学,那里只有三间草屋,其中一间用来做教室。

  教室里的学生不多,也就十四五人。

  此刻正在上语文课,黑板上写着“一去二三里,烟村四五家;亭台六七座,八九十枝花。”

  数字被单独圈出来,学生必须整首诗背诵,但只要求能学会写其中数字。

  很明显,刚开课不久。

  学生们只学完了横撇竖捺,就连数字都还属于生字。

  “你们自己练习这十个数字,”朱国祥又说,“接着讲《幼言杂字》。”

  却是这十几个学生,还分为两拨教学。

  一拨是村里的新生,完全零基础教育。

  一拨是白祺等孩童,包括孟昭等人的子女,他们是有学习基础的。

  两个报喜官差,透过门窗往里看。

  只见朱国祥穿着一身葛布衣,那些孩童也全是布衣或麻衣。

  孩童练字也不用纸笔,每人桌上摆着一个木盆,盆里装着沙土。学生们手持竹枝,在沙土上写字,写完了擦掉再重复。

  配上那茅草教室,太寒酸了!

  官差问道:“朱探花以前就住这里?”

  白崇文点头说:“这里以前是贼窝,朱探花被征募做弓手,才将此地给攻占下来。他们是外来的垦荒户,初时连茅屋都没有,只能寄居在别人家中。”

  官差感慨:“着实不易啊。”

  白崇文走到教室门口,出声提醒道:“朱相公,皇差送金花帖来了。”

  朱国祥对学生们说:“各自练习生字、背诵课文。”

  两位官差见朱国祥走出来,明明一身布衣,却从容不迫、气度超凡,仿佛是在面对某位大相公。

  客店里的商贾和伙计,听说村长儿子考中探花,也纷纷前来道贺。

  朱国祥收到金花帖,随手便揣进怀里,领着众人去客店吃饭。

  两位官差欲言又止,他们想提醒朱国祥,金花帖应该焚香供起来。但朱国祥明显对此不在意,似乎视富贵如粪土,这玩意儿供不供都无所谓。

  就在官差吃饭喝酒的时候,朱国祥拿来两个瓷罐:“按理该给喜钱,但我手头没有余财。这是我亲自研制的极品红茶,市面上根本买不到,两位且带回家喝。如散茶那般直接冲泡,不必研磨成粉。散茶存放不能超过一年,这种红茶却能存好几年。”

  白崇文低声说:“两位皇差,这种茶叶很贵,拿去东京能卖几十贯。若遇到行家,上百贯也能卖出。”

  报喜官差立即笑起来,起身作揖答谢,开始向客商吹嘘朱铭在东京的事迹。

  那边婆媳俩,笑容也一直没断过。

  严大婆双手合十感谢佛祖,一直念着阿弥陀佛,眯眼笑道:“俺早就看出来,大郎不是寻常人,迟早是要做进士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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