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面小风刀子一样,似乎能刮进人的骨头缝里。

  宁卫民下楼后,几乎是跑着钻进的吉普车,吁着手打开的制暖。

  这么晚的天,又是零下好几度了,他的大衣已经不大管用了。

  所以上车时不但身上冻得冰凉,手也有点冻得发僵了。

  但更麻烦的事儿还在后面呢。

  说真的,哪怕是没喝酒,他想要在这个时候顺利把车开走也不容易。

  因为这年头是没有物业公司的。

  别看这里是京城最核心的住宅区,可缺乏管理,楼下一样是乱七八糟。

  有刨了地面忘了填上的浅坑,还有很多居民杂物贴着楼下的墙胡乱放置。

  更关键的,是入夜时分,大部分楼内居民已经归家,他们的自行车也全都回来了。

  一栋楼,大约能有一千多辆的自行车,几乎全是在楼下随意摆放着的。

  这么一来,地形是相当复杂。

  宁卫民要把车开出去,其难度不亚于突破迷魂阵啊。

  事实上,他在倒车回轮的时候,就犯了顾此失彼的毛病。

  当时他光注意怎么躲开自行车了。

  生怕碰着自行车,一倒一大片,引发重量级的灾难。

  结果却没想到在轮子回直时,一个没留神,油离没配合好,导致车速加快。

  反而“咚”一声,撞到楼底下的垃圾桶。

  那可是绿色的铁皮垃圾桶啊,里面装得还满满腾腾的,可想而知这玩意多大份量。

  就这破垃圾桶,被撞得往后一歪,好嘛,多米诺骨牌的效应出现!

  又碰倒了不知是谁暂存在楼下的破烂。

  这下这真是要了亲命啦!

  宁卫民透过车窗玻璃,眼瞅着一个破写字台上,原先摞得老高老高的杂物堆垮塌了。

  稀里哗啦!乞哧咔嚓!

  什么木板子、竹筐子、纸箱子,统统一歪,就从那破写字台上掉下来了!

  那没辙了,做人要厚道嘛。

  这种情形下,作为肇事者,宁卫民当然不能装没事儿人,一走了之啊。

  他怎么也得下去看看,大概收拾收拾。

  万一物主听见声儿出来过问,那也得道个歉,给人家好好解释解释。

  这就叫素质。

  可谁成想,更让人震惊的事儿还在后头呢。

  宁卫民才刚打开车门,就听见那堆散落的破烂发出了轻轻的呻吟声。

  黑黢黢的,他也看不清楚,只能断定是砸着人了!

  他再不敢耽搁,几步赶过去。

  果然,一个穿着棉大衣的人,正抱着脑袋跪地上正哼唧呢。

  然而这还不算什么,再等他上去一通扒拉,把这位伤者从那堆破烂里扶着站起来。

  堪称最为邪门的情况才真正让他傻眼。

  宁卫民一眼过去就觉着,咦?这位怎么瞅着有点眼熟呢?

  这怎么看着……看着……那么像江惠那“二十四孝”的丈夫啊?

  啊?不……不是像,就是年京呀!

  尽管宁卫民眼前的这位,被砸得狼狈至极,前额在流血,人也只能背靠着墙。

  但路灯的惨淡光线照亮了这位灰色的面颊,还是能够让宁卫民确定无误年京的身份。

  当时,他就感脑子“轰”的一声,懵了!

  但紧跟着,震惊未过去,他就又被一种恐惧包围,只觉头皮发麻。

  因为他马上意识到,这种极小概率的事儿,居然也能让自己遇到!

  年京出现在这儿,就绝不会是什么纯粹的巧合!

  天底下压根就没有这么个巧法!

  于是一股克制不住的怒意油然而生,他近似于发火似的发出质问。

  “你他妈躲在这儿干吗?干嘛偷偷摸摸的?”

  反观年京,也不知是因为受了伤,还是面对宁卫民真是心虚,那表情也够绝的。

  面露惨淡,嘴角抽抽,老半天才终于磕磕巴巴吐出一句。

  “别……别误会,我……我是为了江惠来的。”

  宁卫民冷笑一声,越发没好气了。

  “误会?江惠就在楼上,你怎么不上去?”

  年京的脸上却呈现出一种深深的痛苦,竟有点自说自话的迷茫。

  “我?我上去干吗?我哪儿有这个资格?这个地方你们谁都能来,就是我不行。”

  “你什么意思?”

  “这意思是我他妈是个笨蛋!我是个窝囊废!我活得憋屈!”

  这一声充满了压抑的愤怒,完全是不可遏制的爆发。

  但之后,年京就又萎靡了,甚至两道泪从他的眼里淌下。

  他的头也猛然低了下去,不愿意再和宁卫民对视。

  “这件事和你无关。请你相信我,我没有任何针对你的意思。刚才我上过楼了,你是好人。”

  “我躲在这儿,只是不想让你看见我。再看看江惠是不是坐你的车回家而已。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。”

  “李仲,我也是为了堵李仲那个王八蛋才会在这儿的!他还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,把我当傻子愚弄!”

  “我要杀了李仲这个畜生!有一天,早晚有一天,我一定宰了他……”

  不用再多说什么了。

  尽管对宁卫民而言,是又一次强烈的心理震荡。

  可身为一个男人,从另一个男人这样的恨意和诅咒里,却很轻易就能脑补出整件事的全貌。

  尤其他又刚刚领教过江惠“豪放”的一面。

  宁卫民已经差不多能肯定,这恐怕是个类似《金瓶梅》的老套故事。

  年京虽然不丑,但也像卖炊饼的武大郎一样,被他的老婆送了一顶环保色的帽子。

  而“西门大官人”恐怕就是成天吊儿郎当,能在年京家里登堂入室的李仲。

  何况别看年京表面上无比的愤怒,可他也是个只会掉眼泪的窝囊废。

  杀人对他只是无奈的宣泄,这小子绝没这个胆量。

  甚至可以断定,他连躲在暗处打李仲一闷棍都不敢。

  因为肯把这种事儿诉之于口的主儿,是不会真去实施的。

  会咬人的狗不叫,绝对是至理名言,那是话糙理不糙。

  “你没事儿吧?看你这一脑袋的血……”

  真正确定了不会影响到自己什么,宁卫民这才有心关心年京的伤势。

  年京摸了一把自己额头,然后满脸颓然的摇了摇头。

  “应该没事,大概就是被划破了个口子。另外就是……衣服破了。”

  “抱歉,这事儿全赖我。我会你赔偿的。”

  “不,不用,我没这个意思。我只求你一件事,千万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别人……”

  “这你放心,我不传别人的闲话。一定守口如瓶。”

  “那……那谢谢了。”

  “可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?是去医院呢?还是?用不用我陪你上去?”

  “不不,我绝不能上去。那样反倒麻烦了。我,我这就走。趁着李仲还没回来……”

  宁卫民彻底无语了。

  如果年京真是自己的亲兄弟,他此时一定会毫不犹豫给年京两个大嘴巴。

  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,居然还不采取实质行动,去改变些什么。

  反倒战战兢兢地企图逃脱,像个十足的胆小鬼。

  难道就这么把老婆留下吗?留给李仲?

  一个当丈夫的,居然混到了要躲奸夫的地步。

  就这,还是男人吗?

  还他妈想当凤凰传奇哪!

  也就配当只草鸡。

  没有别的解释,只能说妄图想攀高枝的奢望,和身份地位差距太大的婚姻,毒害了年京。

  一个男人,既然不想靠自己努力求上进。

  舍不得现在依靠岳家的生活,不愿意放弃少奋斗二十年诱惑。

  那就只能选择委曲求全,去做“忍者神龟”了。

  可话说回来,对于这样的一个老婆,年京还能指望她什么呢?

  难道这个女人还能为他操持家务、生儿育女吗?

  难道这个女人还能发乎真心的为他打算吗?

  这显然是可笑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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