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,寒梅落雪,瑞兆丰年。

  京城最特色的建筑特征莫过于胡同,各式各样的胡同,依坊筑巷,横七竖起,成为印烙在几代人心中的记忆。

  胡同多,门道也多,早两年的时候,京城流行东富西贵,南贫北贱的说法,但是到了这两年,在东城购置宅院的贵人们,也多了起来。

  当然,主要是文臣居多,像是真正的贵人,世代传承的勋贵外戚之家,当然还是住在西城。

  至于原因,其实也简单。

  因为土木堡一役,朝廷新晋提拔上来的,都是相对比较年轻的官员,还有不少是从地方拔擢的,他们年资没有那么久,刚到京城也不敢出风头,于是,只能购置一些小一点的宅院。

  但是老大人们舒服久了,小门小户的感觉拘束的紧,再加上,东城虽然没有真正的贵人,但是却有一尊大神,提督东厂的舒良公公的外宅。

  这位虽是宦官,地位却不可小觑,哪怕有王振的殷鉴在前,趋炎附势者也总是有的,哪怕不走的太***素照面打声招呼,日后万一跟东厂打交道,也能有几分薄面。

  于是,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原本稠密但狭小的东城胡同,开始渐渐出现了官宦之家。

  刚开始是七八品的小官,等到了后来,慢慢的也多了五六品,甚至是三四品的大员,最显著的代表人物,就是内阁的李实大人和礼部的李贤大人。

  这二位擢升的速度都很快,未发迹的时候就住在东城,后来成了朝廷重臣,东城也不似往常一样只有商贾之辈。

  于是,两位老大人就干脆没有挪动,只是将左右的连房购置下来,翻修后拓宽了不少,作为宅邸。

  此刻,上书“李府”的宅子上,挂着几个大红的灯笼,映照着地上的白雪,煞是好看。

  一顶暖轿悠悠的停了下来,随后,一个身着锦袍的老者下了轿子,抬头望着李府的牌子,轻轻的叹了口气。

  李府的门前,早有管家在迎候着,见到轿子在门前停下,立刻迎了上来,道。

  “见过老大人,我家老爷已在府中等候,请老大人随小的进府。”

  锦袍老者点了点头,安步当车的走进了府门。

  过了外堂,隔着远远的,便见到李贤迎了出来,于是,二人同时加快脚步,在院中站定,相互拱手一礼。

  李贤道:“明日便是廷议太子府属官之事,当此紧要之际,用明兄何必分神来老夫府中,实在让老夫心中不安啊。”

  朱鉴,字用明,号简斋。

  不错,趁着夜色轻车简从来到李府的,正是最近风头最盛的内阁大学士朱鉴。

  此刻的朱鉴,少了几分在朝廷上的刚硬,多了几分温润,再度拱了拱手,叹道。

  “原德有此心,老夫却不能不来,今日之事,委屈原德了。”

  李贤苦笑一声,却也未在多言,只道:“外间寒凉,还请用明兄随老夫入厅中一叙。”

  于是,二人进了花厅当中,各自落座,一盏香茗摆在面前,淡淡的茶香缭绕,二人皆是有些沉默。

  片刻之后,朱鉴率先开口,道:“原德,今日之事,是老夫对你不起,原本,只想让你以冬至大节的仪注为引子,顺势提起东宫之事,可谁料到,俞仕朝那个老家伙突然冒了出来,结果……唉……”

  自从那天晚上,和焦敬,任礼等人不欢而散之后,朱鉴虽然不想承认,但还是不得不说,任礼说的是对的。

  随着时间一天天的推移,局势越来越朝着对于他们不利的方向发展。

  内阁当中,俞士悦不再一味的持激烈的对抗态度,朝中的舆论风向开始隐约发生转变,宫中皇后诞下的是皇女而非皇子,他们最后的期盼,襄王也被岷王给两杖打回了府邸养伤。

  除了宫中皇女的事情,非人力可以控制外,诸多迹象,都显示出,天子已经起了疑心,并且还是着手开始反制。

  别的不说,襄王事件,十有八九便是天子的手笔。

  这显然是个坏消息!

  对于朱鉴等人来说,想要推动太子府备置属官,天子是绕不过去的坎,一旦奏疏递上去,就得有把握让天子不会否决,不然的话,再多的努力,也会付诸东流。

  而他们能够想到的唯一办法,就是让天子抗拒薄待太上皇的态度,在朝堂上展露出来。

  如此一来,礼法便会成为他们的武器,让天子在太子一事上必须让步以显示自己对太上皇的尊重。

  但是,遗憾的是,这个机会,太难找了。

  原本襄王是最合适的,但是,岷王一出面,襄王别说上奏了,到现在伤还没养好。

  所以,朱鉴只能找到了李贤。

  说来,这件事情还得感谢成国公府的小公爷朱仪,太上皇不在京中的这段时间,若非是他四处奔走,朱鉴就算是想要找人帮忙,一时也难打开局面。

  李贤曾受太上皇重用,如今又是礼部侍郎,让他出面,正好合适。

  何况,冬至大节的仪注,礼部之所以拖到现在,也是因为对该如何对待太上皇而争论不休。

  大宗伯胡濙不管事,王一宁偏向保守,既不想违反礼法,又不敢得罪天子,犹犹豫豫的一直拖着。

  于是,在朱仪的牵线下,通过袁彬征得了太上皇的同意之后,朱鉴便找上了李贤。

  按照最开始的打算,李贤要做的,只是以礼部的名义,呈上冬至大节的仪注,这样一来,无论天子同不同意,其实都有能够应对的办法。

  天子若是不情愿,那么便可搬出礼法,借此事让群臣明白,天子对太上皇的抗拒之心,进而争取东宫属官。

  如果天子答应下来,也不是坏事。

  一则之后朝拜太上皇更加名正言顺,二则,天子既然做出了让步,那么再提出东宫属官之事,天子否决的话,朝堂舆论也势必会有所不利。

  当然,理论上来说,前者是最佳状态,因为冬至大节,的确有礼法仪典可以辩一辩。

  但是后者的话,天子若是豁出去面子不要定要否决,那么朱鉴等人也只能接受。

  毕竟,太子出阁前番已经过了朝议,天子若搬出这个理由,也难反驳。

  不过,终归是有希望的。

  真的走到了那一步,哪怕是最坏的结果,也可为下次重提东宫属官做好铺垫。

  在这种盘算之下,李贤所要承担的风险,其实并不算大。

  毕竟,冬至大节的仪注虽然有冒犯天子的风险,但毕竟是礼部部议出来的,得了大宗伯胡濙首肯的。

  所以,李贤哪怕当这个呈递的人,也不会太被苛责,相反的,他主动担下了这个苦差事,还能得一番勇于担当的赞誉。

  若天子否了,他更是能因为劝谏天子,而博得一个好名声。

  至于之后,李贤就可以功成身退,真正提起东宫之事的风险,由朱鉴自己来担。

  可谁曾想,计划赶不上变化。

  前面虽然有些许的意外,但是总归都还在预料之内,直到俞士悦站了出来。

  想起这件事情,朱鉴就恨得牙痒痒。

  这么段日子下来,他们俩各种政务上的对峙,再怎么没矛盾也闹出矛盾来了,本就相互看不顺眼的情况下,俞士悦又在这种关键时候闹幺蛾子,而且提出来的还是他们恰巧要说的太子之事。

  原本,李贤将冬至大节的仪注上呈完了之后,无论结果如何,朱鉴都可顺势借尊太上皇之势,提出为东宫备置属官。

  但是,被俞士悦这么一打断,朝臣的关注点就变成了礼部拖延太子出阁仪注了。

  内阁次辅亲自出面弹劾,而且是在早朝上,礼部就算再倨傲,也势必要给予回应。

  朝堂之上,能够直接代表礼部的,毋庸置疑就是礼部尚书胡濙。

  但是这位老大人,向来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,与世无争的,照他的性格,就算受了弹劾,也不会太过在意,顶多应承几句就过去了。

  这对于朝臣来说,不算什么。

  可对于筹谋着要趁机备置太子属官的朱鉴等人来说,就是大问题了。

  备置太子属官,最重要的依据有三个,一是尊敬太上皇,示天家亲密,皇位有序,二是为培养储君,提早接触政务,三就是礼法和仪典的需要。

  这三条里面,第一条原本是最有力的,但是,被天子连消带打,尤其是在干脆利落的同意了冬至大节的仪注之后,作用已经有限。

  至于第二,这条要是足够有说服力的话,当初朝议就不会通过出阁而不备府,说到底,太子殿下的年纪在那摆着,再过两年接触政务完全来得及。

  所以到最后,礼法和仪典反而是这三条里头,最能拿得出手的。

  但是,一旦作为礼部尚书的胡濙,在朝臣面前表了态,哪怕是敷衍虚应的表态,也代表着礼部在仪典上没有问题,再想在这方面做文章,就十分困难了。

  所以,局面才会发展到这种不可收拾的地步。

  当时的局面,礼部必须要有人提出不同的意见!

  但是,朱鉴不得不说,他也没有想到,李贤会有这种魄力。

  还是那句话,俞士悦弹劾的是礼部,所以代表礼部做出回应的,理所应当是,也只能是胡濙。

  李贤一个礼部侍郎,直接站出来代表礼部表态,是十分逾矩的。

  说白了,这是在打胡濙的脸!

  不知道的,还以为礼部没有尚书,全凭李贤一个侍郎做主呢……

  身为佐贰官,窃正堂官之权之势,是官场大忌。

  所以,当时的朱鉴,其实没抱着希望,李贤能有这个魄力。

  但是,不得不说,小公爷推荐的人,太上皇信任的人,是值得托付的。

  李贤明知后果,但还是毅然站了出来。

  于是,胡濙这位五朝老臣,果然怒不可遏,当场表示要将李贤调离礼部,而满朝上下,无一人为李贤说话。

  这就是后果!

  堂堂正三品的大员,而且是六部的郎官,仅仅三言两句,便定下了去向,这在朝中,是绝无仅有的事情。

  毕竟,到了这等地步,哪个没有几个故交门生,同乡好友,就算最后改变不了结果,但是拉扯一段肯定是避免不了的。

  但是这一次,满朝上下,尽皆沉默。

  因为,李贤触犯了官场上的禁忌,没有人愿意有这样一个下属,也没有人,愿意下属有样学样,将上官丝毫都不放在眼中。

  所以,李贤必须离开朝堂。

  然而,面对这样的结果,出乎朱鉴意料的是,李贤并没有太过的沮丧或者不甘,相反的,他显得十分平静,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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